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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尹自先:踏尋家鄉(xiāng)的根

    2024-04-15 09:58:07  來源:河北新聞網(wǎng)

      尹自先生前在元中都遺址向游客介紹情況。尹克維供圖

      【閱讀提示】

      2023年11月底,尹自先再也走不動了。

      那個騎著二八自行車去探訪元中都、元上都的張北漢子,被疾病困在床上,還屢次掙扎著,想把手頭的資料再整理整理。

      到2023年12月7日去世,尹自先這一輩子,跟張北密不可分,他是發(fā)現(xiàn)元中都遺址第一人,主持編纂了新中國成立后張北縣第一部縣志,撰寫了大量張北地區(qū)歷史文化的文章。

      這一生,他都在踏尋家鄉(xiāng)的根。

      尹自先生前在家中查閱史料。尹克維供圖

      人物名片

      尹自先,河北沽源縣人,1948年12月生,2023年12月7日去世,享年75歲。1968年6月在張家口一中高中畢業(yè)后,回鄉(xiāng)務(wù)農(nóng)。1977年恢復(fù)高考制度后,考入河北師范學(xué)院中文師資班。1980年3月,分配到張北一中任語文教師。

      1982年2月22日,他第一次發(fā)表文章認定張北縣白城子為元中都遺址,也被譽為元中都遺址發(fā)現(xiàn)第一人。1986年6月,他被選調(diào)到《張北縣志》編纂辦公室任主編,主持編纂了新中國張北縣第一部《張北縣志》。2017年5月,他主持編纂了大型地方文史專著《張北高原歷史文化研究文萃》(四卷)。同時,還撰寫了《張北高原名稱考》《壩上牧業(yè)考略》《元代察罕腦兒行宮及明安驛故址考辨》等論文、調(diào)查報告30多篇,對當?shù)貧v史文化的總結(jié)、研究作出了突出貢獻。

      4月10日,張北縣元中都遺址。河北日報記者白云攝

      和歷史較真的人

      4月10日,張北縣元中都遺址。壩上的草還沒有返青,積云壓低天際。腳下的遺址略高于地平線,無聲地隱沒在一片蒼茫中。不過,外城、皇城、宮城的邊界已經(jīng)在考古人員清理后輪廓清晰。

      在這處又名白城子的區(qū)域,民國二十三年(1934年)編纂的《張北縣志》,民國二十四年(1935年)編纂的《察哈爾省通志》張北縣部分,20世紀70年代末編纂的《壩上四縣歷史資料》,都曾認定這里是北羊城遺址——遼代牲畜交易市場。20世紀80年代初,張北縣文保所也據(jù)以上所說在這里立了一塊“北羊城遺址”碑。

      尹自先和白城子的第一次交集,在20世紀70年代中期。他為了生計到張北縣水泥廠打工,在饅頭營鄉(xiāng)村民口中聽到了有關(guān)白城子的傳說。

      1980年,作為河北師范學(xué)院中文師資班恢復(fù)高考后的第一批畢業(yè)生,尹自先被分配到張北一中教語文。

      張家口歷史文化研究會副會長李殿光在尹自先去世后,寫過一篇文章紀念他,文中寫道:“時任張北一中教師的他,出于對歷史文化的愛好,遂利用暑假騎自行車前往白城子考察?!?/p>

      已經(jīng)無法得知尹自先在“北羊城遺址”上撿拾到楠木碎屑、彩色琉璃瓦,發(fā)現(xiàn)螭首殘塊時的驚喜與困惑。這些物品的出現(xiàn)說明這里的建筑級別很高,但級別如此高的建筑怎么會跟牲畜交易市場聯(lián)系在一起?

      “他去白城子調(diào)查的時候,北羊城遺址的碑就立在中央大土臺基上。他是個和歷史較真的人?!崩畹罟庹f。

      河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漢唐考古研究部主任張春長,還記得1998年初到這兒的印象——那時元中都遺址已經(jīng)得到專家學(xué)者的認定。他帶領(lǐng)元中都遺址考古隊抵達這里時是一個傍晚,視線所及,大殿只是一處土丘,后來被證實為宮城的城墻也只是一米高的土壟。

      “地表幾乎沒什么痕跡和元中都遺址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”張春長說,質(zhì)疑舊史記載并提出新的觀點,對于專業(yè)人士來說,難度都很大。

      非專業(yè)人士尹自先,翻越了這個難度。

      1982年2月22日的《張家口日報》上,刊登了尹自先寫的《元代中都白城子》一文。他根據(jù)《口北三廳志》中“沙城,《一統(tǒng)志》:舊興和城北三十里,元時所建?!侗弊C錄》:即元中都……按:此城土人名插漢巴爾哈遜城……故址猶存”的記載,結(jié)合“插漢巴爾哈遜”是蒙古語“白色城”之意,斷定白城子實為元代中都遺址。

      在尹自先生前居住的臥室,書架上有一本泛黃的雜志合訂本,這篇文章被整齊地剪下來貼在其中。

      短短幾百字的文章,有史料的相互印證也有作者實地調(diào)查的記錄。在發(fā)表前的兩年多時間里,尹自先多次到白城子踏查。

      元中都遺址距張北縣城15公里。他曾跟學(xué)生吳金嶺說起路上掉進雪溝,用鐵鍬刨出自行車;也跟李殿光說起在遺址上挖刨證據(jù),一天下來,興奮地發(fā)現(xiàn)內(nèi)外城、角樓痕跡以及更多的漢白玉和琉璃瓦碎片。

      尹自先的兒子尹克維回憶,他們一家人住在張北一中宿舍時,只有兩間平房。父親的書多到放不下,請一位遠房叔叔專門做了一個書柜,里面塞得滿滿當當。他從外面回來就坐在書柜前靜靜地翻閱資料,經(jīng)常是指間香煙的煙灰很長都忘了彈。

      尹自先從來都是個較真的人。

      2022年6月,尹自先被當?shù)孛襟w邀請做一期講解元中都歷史的節(jié)目,他如約抵達。很少有人注意到,他偶爾伸出的左手腕上,還套著醫(yī)用腕帶,那時他還在住院化療。

      每次化療后精神稍好轉(zhuǎn),尹自先就催著吳金嶺拉他去附近的黑城子遺址、大土城古城遺址等地走訪。在吳金嶺拍攝的一組照片中,清瘦的尹自先和遺址附近村莊的老人打聽各種信息。“為了節(jié)省時間,中午飯都省了?!眳墙饚X回憶,他們在遺址附近殘存的城墻和磚頭瓦塊上一遍遍走一遍遍丈量,“他想知道它們從哪里來,用做什么,為什么會成現(xiàn)在的模樣。”

      尹自先(左一)和吳金嶺到張北地區(qū)遺址走訪時,向附近的村民了解情況。吳金嶺供圖

      認真做學(xué)問的人

      4月10日,張北縣龍騰小區(qū)。尹自先去世后,他住過的房間幾乎保持了原樣。一本《清季蒙古實錄》攤在桌面上,里面夾著不少寫了字的自制書簽,翻開來,很多頁還有紅筆做的記號。

      靠墻的書柜里,有20世紀80年代出版的《河北師院學(xué)報》《張家口師專學(xué)報》《地名知識》《清史資料》等學(xué)術(shù)期刊,也有《察哈爾右翼后旗志》等專著。

      尹克維說,生命的最后20多天,父親已經(jīng)下不了床。他掙扎著口述,讓尹克維打字整理了一些資料,整理后,他還要求打印出來再核對一遍。

      尹克維不懂,這些書和資料就這么重要?甚至在尹自先的遺囑中,專門列了一條對書架上的書進行安排。

      忒莫勒在和尹自先幾十年的交往中,太知道尹自先為求得一份資料付出有多少。

      20世紀80年代,尹自先到內(nèi)蒙古自治區(qū)圖書館查找史料,該館參考研究室藏有20萬冊線裝古籍和上萬冊與內(nèi)蒙古有關(guān)的地方文獻。作為該館工作人員,忒莫勒多次接待尹自先,被他做學(xué)問的堅毅執(zhí)著所打動,和他成為好友。

      忒莫勒回憶,尹自先查閱和抄寫資料非常勤奮,遇有疑問,就向工作人員請教?!爱敃r全國各地都在修志,來我們館查資料的人很多,我對他印象特別深。他是個認真做學(xué)問的人?!?/p>

      2019年的一天,尹自先給忒莫勒打來電話,請他幫忙復(fù)制《調(diào)查察哈爾左翼四旗兩群事竣詳細報告》。這份報告是孤本,記載了民國二年(1913年),察哈爾左翼四旗、牛羊群、大馬群等地的山川、房舍、礦產(chǎn)、牲畜等情況,對了解和研究該地區(qū)當時的狀況很有價值。

      “我很奇怪,他早就分幾次抄完帶回去了,為什么還要呢?”忒莫勒詢問后得知,尹自先正在編纂的《張北高原歷史文化研究文萃》收錄了這份報告,但擔心抄錄時會有訛誤,需要用原本精校。

      這讓忒莫勒非常感動,馬上掃描后發(fā)給尹自先,“很多人得到孤本資料,都會收藏自用。他卻公開出版和大家共享,以推動研究進步?!?/p>

      千辛萬苦得來的資料,尹自先不是第一次這樣公之于眾。

      李殿光說,張北縣歷史文化研究會編輯的內(nèi)刊《研究動態(tài)》,很多文章是尹自先利用私人關(guān)系搜集來的,“每期出版后,他送給我,還送給周邊旗縣的歷史文化愛好者,供大家學(xué)習(xí)或引用。即便是他自己收藏的資料,你去借或復(fù)印,只要張口他就給?!?/p>

      4月10日,張北縣元中都博物館里陳列的螭首。河北日報記者白云攝

      拓展當?shù)匚氖泛穸鹊娜?/strong>

      張北縣元中都博物館,陳列著“六六幻方”等國家一、二級文物,也展示了一篇名為《白城子說》的文章,作者是尹自先。

      這篇文章創(chuàng)作于1987年,尹自先用史料論證了白城子從哪起被錯認為“北羊城遺址”,北羊城遺址在哪兒,以及為什么白城子是元中都遺址,其中兩處出現(xiàn)“實地考察”字眼。

      尹克維記憶里,父親的“實地考察”是這樣:一到周末或寒暑假,尹自先推著自行車就走了。后車架一邊一個布袋子,里面裝著媽媽做的干糧咸菜和一個舊水壺。

      十天半月后,尹自先蓬頭垢面回到家,布袋子里的東西變了。變成一堆花花綠綠的磚頭瓦塊。孩子們眼中的破爛,會被尹自先小心地放進涼房的紅木柜,外頭還要加道鎖。

      “如果知道尹自先怎么得來這些寶貝,就理解他為什么這么做了。”李殿光說。

      《元代中都白城子》發(fā)表后,尹自先還想弄清元代都城的建制及其沿革。

      1983年的暑假,他決定前往元上都遺址所在地踏查,交通工具還是自行車。

      元上都遺址位于內(nèi)蒙古自治區(qū)錫林郭勒盟正藍旗上都鎮(zhèn),距張北縣有200多公里。長途跋涉和當時的路況,使尹自先的大腿被磨破,屁股不敢落車座。

      “那會兒條件差,他遇到很多困難。但回來不敢說,家里都不支持?!眳墙饚X說。

      在李殿光看來,支撐尹自先完成這趟艱苦而漫長踏查的只有一個信念:元中都遺址確認在張北縣,這是了不得的大事。

      元中都博物館展出了一張尹自先的黑白照片。尹自先坐在書柜前,左手夾著一支煙,神采飛揚,笑容燦爛。尹克維回憶,這張照片拍攝于1997年。

      那一年,國家和省里的專家學(xué)者一致認定,白城子就是元中都遺址。

      1998年,元中都遺址開始考古發(fā)掘。

      2000年,國家文物局將其評為“1999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(fā)現(xiàn)”。

      如今,張北縣有中都機場也有中都小區(qū),有中都火鍋也有中都蔬菜,這件了不得的大事,在很多人的努力下,落地了。

      4月10日,張北縣文化廣電和旅游局局長劉溢海抱來一摞書。他一本本攤開在桌面,《張北高原歷史文化研究文萃》《張北縣志》《沽源歷史概覽》等,有的尹自先主編,有的他提供了研究文章?!俺税l(fā)現(xiàn)元中都遺址,尹先生還給當?shù)亓粝铝诉@些財富?!眲⒁绾Uf。

      這些資料,不管是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還是旅游業(yè)態(tài)開發(fā),以及對當?shù)匚穆萌诤蠄鼍霸O(shè)置,都有巨大的意義。劉溢海最近正讀《張北高原歷史文化研究文萃》,其中收錄的張北地區(qū)服裝飲食、建筑特色、商貿(mào)往來等,對當?shù)匚穆貌块T都能提供重要參考?!耙壬卣沽诉@一帶的文史厚度?!眲⒁绾Uf。

      這一帶范圍很廣。包括我省張北、沽源、康保、尚義等縣,也包括內(nèi)蒙古自治區(qū)鑲黃旗、太仆寺旗、察右后旗、多倫縣、商都縣等旗縣。這些地方,尹自先全走過,并結(jié)合調(diào)查先后發(fā)表了《張北高原名稱考》《壩上牧業(yè)考略》《元代察罕腦兒行宮及明安驛故址考辨》《元代黑谷路探》等論文、調(diào)查報告,也編輯出版了近百萬字的《研究動態(tài)》。

      閆振文接任張北縣歷史文化研究會會長后,便想到此前因尹自先病重而暫停出版的《研究動態(tài)》。他說:“要盡快恢復(fù)出版,我們的任務(wù)是繼續(xù)研究考證,尋找家鄉(xiāng)的根?!保ê颖比請笥浾?白 云)

      4月10日,張北縣元中都博物館里陳列的圓雕龍頭部。河北日報記者白云攝

      ■ 記者手記

      走進元中都

      如果沒有到過元中都遺址,元中都就只是字面上的一處遺跡。

      只有站在元中都遺址上,吹著張北的風(fēng),踩著壩上的土,輕撫著土城墻,看盡這規(guī)模宏大的回字形古都,才能體會到許倬云在元中都留下的《中都令》:700年沙埋,名都今出土。

      宮城大殿,殘痕足有三米高,遍布著柱礎(chǔ)石復(fù)制品,一個個磨盤大??梢韵胂?,一根根高聳的柱子安放在柱礎(chǔ)石上,撐起雄偉大殿,屋頂安置著浮雕龍紋琉璃滴水,盡顯皇家威嚴。

      放眼望,宮城西南角的角樓,被現(xiàn)代技術(shù)復(fù)原——底部向東向北呈三級縮折建制,連接起西、南城墻。代表建筑高等級的“脊獸行什”神情肅穆,曾蹲坐在屋脊上。

      塵封的文物回溯著這處古都的風(fēng)華:圓雕龍頭部,眼睛直徑就足足10厘米,數(shù)十個臺沿螭首更是個個表情不同。

      鎮(zhèn)館之寶六六幻方,被壓在殿基下寓意辟邪防災(zāi)。卻隨著紅巾軍的一把火,成為“考古學(xué)家手中,一鏟鏟開興亡,一刷刷落滄桑”的真實見證。

      如果到過元中都遺址,元中都也不僅僅是現(xiàn)在看到的。

      要知道,元朝天子大殿的柱礎(chǔ)石,曾被村民們拉走砌進墻基,厚實的城磚被村民壘成院墻,殘破的螭首一度半掩在荒草和泥土里,遺址已是“俱往矣,草原滿目,青青如故”。

      中學(xué)教師尹自先得是多么執(zhí)拗、多么熱烈,才能在這尺椽片瓦中苦苦尋根,星星之火終燎原。

      4月10日,元中都博物館年輕的講解員李丹,帶著游客一件件展品參觀。她在講解中可能都沒注意到,1997年,元中都遺址得到國內(nèi)專家學(xué)者認定,那一年,她剛好出生。

     ?。ㄎ?河北日報記者 白 云)

    編輯:蘇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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