胡學(xué)文‖二舅的村莊(散文)

1

　　進(jìn)入內(nèi)蒙古界，雨突然大了，天地茫茫。我再次放慢車速，在雨刮器急速擺動的間隙，努力地瞅著前方。父親說早知下這么大雨就不來了。我沒吭聲，專注地開車。

　　辛丑年九月，中秋節(jié)的前一天，我和父親去太仆寺旗馬房子鎮(zhèn)一個叫韓玉營的村莊看望我的二舅。我提議的。母親健在時，非常惦記她唯一的弟弟，我?guī)状螏巴?。我不能為母親做什么了，這是能做的。出發(fā)時飄著雨絲，并不大，怎料天威難測，說變就變。我清楚父親為何這么說，畢竟安全是最重要的，而且可能尋不見進(jìn)村的路。沒有標(biāo)記，只能憑記憶。大雨傾盆，樹木山丘只見輪廓，辨識極其困難。

　　沽源縣城至太仆寺旗的路我走過多遭，印象最深的是第一次。騎自行車陪失戀的同事散心。參加工作不久，激情四溢。沙石路，走了多半天，后半晌，饑腸轆轆，又逢陡坡，只得推著走。至終點，腿軟眼花。后來就是坐大巴了。我和朋友數(shù)次到太仆寺旗吃手扒肉。太仆寺旗的手扒肉好吃，更重要的是價格低，朋友算過賬，加上車費，也比在沽源吃劃算。再后來，我駕車與父母前往同樣住在內(nèi)蒙古的大姑家，當(dāng)然還有二舅家，不止一次。

　　但這并不意味著我輕易能找見進(jìn)村的路，得靠父親。

　　過了一會兒，雨勢漸弱，待父親確認(rèn)在前邊的路口下公路時，已有轉(zhuǎn)晴的跡象。村莊距公路三四里的樣子，水泥路，雖有積水，但并不擔(dān)心陷在泥污中。我順著父親的指引，穿街過巷。房屋的樣式幾乎沒什么區(qū)別，差別在于院落的大小，院門有檐無檐。二舅家的院門是帶檐的。但帶檐的并非一家。父親指著一戶說到了，我問確定嗎，結(jié)果父親反疑惑了。父親讓我停在路邊，他上前確認(rèn)，或許是仍飄著雨絲的緣故，街上沒有人。父親在門口轉(zhuǎn)了轉(zhuǎn)，還是不能確認(rèn)，于是掏出手機給二舅打電話。父親嗓門本就高，在寂寥的街道上，聲音格外響。幾分鐘后，二舅出來了，彼時父親就站在門口。

　　到家了。

　　● 塞外的村莊，每家每戶都有一處大院子。它們像大地上的花草樹木一樣，親吻春風(fēng)，擁抱寒冬

　　這是母親生活過的村莊，她在這里出生在這里長大，十八歲那年嫁給父親。她出生的老房子早就不在了，記憶中，土屋矮深，院子狹長，與二舅也不住同一條街。某個晚上，母親背著我從二舅家回外祖母家的途中，在街中心的廣場上，目睹了一場批斗會。何人，是男是女，又緣何被批，我并不清楚。母親沒有久停，站了站便迅速離開。走得有些急，顯然怕嚇著我。忽明忽暗的火把，看不清面目的人，那場面確實駭人。我出生的村莊與韓玉營雖然分屬河北與內(nèi)蒙古，但相隔也就七八十里，在今天一腳油門的事，但那時只能坐牛車，要走一整天。父親也曾帶我來過，好像家里買了第一輛自行車的時候，我坐在橫梁上，外祖母坐在后座，遇有上坡或坑洼，只能下來走。外祖母是小腳，走得極慢，所以自行車并不比牛車快。外祖父去世早，我對他的記憶是模糊的，這模糊的記憶還是在母親的描述中勾畫出來的。母親上面有兩個姐姐、一個哥哥，哥哥即我的大舅，他早早就離世了，母親只提過一次，我沒敢問，似乎那時就明白這是不能觸摸的話題。二舅是母親唯一的弟弟，母親對他的情感自然是極深的。二舅到我家的日子，母親春風(fēng)滿面。后來，外祖母在三個女兒家輪流住，極少去二舅家。原因是顯而易見的，但又很難說清楚。我知道的是母親對二舅的情感一如既往，甚至比以前更護著他了，外祖母也未因二舅沒能養(yǎng)活她而有怨言。見面少，反更為牽念。遇暴雨，她會想到二舅，認(rèn)為韓玉營雨更大，似乎二舅的房屋院子會被沖毀，為此愁眉不展；遇干旱，她也會想到二舅，覺得韓玉營的莊稼都要枯死了，她為想象中的顆粒無收而長吁短嘆。這不能完全怪外祖母身在曹營心在漢。兒子是自己的，閨女屬于外人，在她出生時，此觀念就植入身體。她不但想，還要說出來，且常常念叨，這就有些過了，難免被嗆。三女三婿，不是個個好脾氣。母親體貼外祖母，遇父親不忙時，會派他送外祖母回去小住幾日。父親騎自行車帶我和外祖母只是其中的一次。

　　韓玉營，這個塞外村莊，外祖母無數(shù)次想象、母親反復(fù)描述魂牽夢縈的地方，并無特別之處，如今亦是，不過多了家養(yǎng)雞場。但它和親人有關(guān)，便有了超乎尋常的溫度和斑斕奪目的色彩。

　　● 二舅站在自家屋前，他總是滿腹心事，但此刻他忘記了煩憂，認(rèn)認(rèn)真真看著前方。陽光燦爛，樸素的日子自有其味道

　　2

　　我進(jìn)屋，父親和二舅已聊上了。二舅臉朝北坐在炕沿，父親坐在靠墻的床上。家具擺設(shè)和上次沒什么不同，老式電視仍擺在柜角，墻上兩個大相框、幾張年畫，不同的是床與柜之間多了臺洗衣機。雖簡陋，但干干凈凈。二舅母去附近村里的草莓基地干活了，二舅一人在家。二舅視力不好，晚年更差，我叫二舅，他應(yīng)了一聲，沒問其他。我在床的一端坐了，聽他和父親說話。他沖著父親，并不看我。二十余分鐘后，我意識到什么，問，知道我是誰不？二舅沒有任何猶豫，回答：不知道！我撲哧笑了，告知他，他啊了一聲，說我記得你開的是一輛黑色的車，不是白車呀。我說了緣由，二舅噢了一聲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邏輯和方式，我沒有進(jìn)入二舅的軌道，這要怪我。我也挺納悶，二舅看不清不知道我是誰，為什么不問問呢？我差點就要問他了，終是作罷。這是他小心翼翼的性子使然吧，我如是想。

　　二舅沒有高聲說過話，至少我沒聽到。至于發(fā)脾氣，或是張狂、出格的行為，更是沒有。一個人活在世上，不可能一帆風(fēng)順，尤其二舅這樣即使在鄉(xiāng)村也不是一個出色的農(nóng)民，總會遭遇這樣那樣的不幸和挫折，他默默吞咽著絕望、困苦、憤怒和憂傷，風(fēng)暴卷得再猛，也只限于體內(nèi)。承受是他最大的本事，是他唯一的武器。腦海中現(xiàn)出某個冬日清早的景象，母親在外屋拉風(fēng)箱，我和二舅仍舊躺在被窩里，他似乎想給我找些樂子，握緊拳頭搗擊泥墻。爾后問我，你能搗得這么響嗎？我搗了兩下，便縮回手，有些疼，而且，無任何樂趣可言。如今想來，那是我所見證的他最輕松最灑脫的時候。

　　男人當(dāng)不了家，在鄉(xiāng)村低人一等，是要被笑話的。但對于二舅，這笑話不存在。性格加之視力缺陷，他已低到塵埃里，和任何一個女人結(jié)婚，他都必然處于從屬地位。二舅母并非刁蠻強悍之人，甚至可以說，她當(dāng)家也是形勢使然。作為一家之主，不只是發(fā)號施令那么簡單，她處處身先士卒。二舅自然也不是懶惰之人，送走冬日迎來夏天，在蒼茫的北方大地上，為生計如蟻忙碌著。

　　六十五歲那年，二舅被疾病襲倒，實實在在倒了，完全不能動了，不然他會忍著。六十多年，他都是這么過來的。終于，身體超過了極限，如崩斷的彈簧。兒女帶他前往張家口市醫(yī)院，檢查后，醫(yī)生說二舅心血管大面積堵塞，雖未徹底堵死，但已無做支架的可能。這等于宣告二舅的路已至盡頭。兒女把二舅拉回來，討了些偏方。比如每日清早吃幾片醋泡的生姜和木耳，以幾味中藥泡水當(dāng)茶飲。這不過是心理安慰，兒女們清楚，二舅更清楚。二舅仍是默默承受，我和母親去看他，他很平靜，只是說話聲音更低了。在回來的路上，母親幾乎沒說話。這個世界是有奇跡的，不管你信不信，我信，因為奇跡在二舅身上發(fā)生了。半年后，二舅能下地行走了，又半年，他可以干活了，不再是廢人。后咨詢醫(yī)生，醫(yī)生說并非偏方起了效力，而是二舅的自我修復(fù)能力超強。據(jù)說心臟有一條備用血管，常用的那條堵了，備用血管自行打通。這說法是否正確并不重要，重要的是二舅幾近康復(fù)。當(dāng)然，干重活肯定是不行的，仍胸悶氣短。二舅很知足，上蒼賞了他一只金蘋果。

　　作為領(lǐng)導(dǎo)的二舅母獨自撐起家庭的傘。大半的地承包了出去，一畝地三百到四百元，二十余畝地不足萬元。家庭的主要收入靠二舅母打短工，每天要十多個小時，收入從一百至三百元，這要看活兒急不急，勞力是否緊缺。一年下來，差不多能有兩萬多元收入。二舅母有哮喘，在寒冷的北方，這是老年人的常見病，難以治愈，時好時壞，真正的看老天臉色。二舅母吃的是最便宜的藥，一月不足十元，但效果還好。父親每每說起，都連連稱奇。

　　二舅也沒閑著，洗鍋做飯，喂養(yǎng)豬雞。我見過他蒸的饅頭，又大又暄。我進(jìn)院時看到豬圈的白豬，少說有二百斤了。進(jìn)臘月，這頭豬將被殺掉。日子確實好了，倒回二十年前，是萬萬舍不得的。外邊的活兒二舅也干一些，比如撿柴火，比如去翻耕過的地里撿土豆。土豆都是外來的人承包種的，成百上千畝，機翻人撿，產(chǎn)量是當(dāng)了一輩子農(nóng)民的二舅不敢想象的。少年時代，我不止一次與母親去生產(chǎn)隊翻耕過的地里用三股叉一遍遍地挖土豆。半天挖半筐多就不錯了，運氣差的話，也就七八顆。與如今的二舅不同。二舅最多的一天撿了十二編織袋，每袋五六十斤呢。

　　我有些吃驚，問二舅這么多土豆，怎么弄回來的。他說騎三輪車。我更吃驚了，問他看不清路，怎么可以開車？二舅解釋開得慢，如果感覺前面有黑影，可能是行人，也可能是豬羊，就下來推著走。末了自嘲道，都熟慣了，見我開三輪都躲著走。

　　我和父親相視笑笑，不無酸楚，但更多的是高興。我想起母親常說的一句話，雞有雞路，鴨有鴨橋。二舅卑微，但并非憨笨之人，他有自己的活法。

　　● 被稱為壩上三寶之一的莜麥，耐寒作物，生命力極強。莜麥面可以做出四十多種面食，哪一種都是我愛吃的。少年時的我常在莜麥地里挖野菜，有著濃稠的記憶

　　3

　　我端詳著跨在炕沿、幾乎沒變過姿勢的二舅。他戴了頂藍(lán)帽子，且背著光亮，這使他本就深褐的臉更加發(fā)暗。在這張深褐的面孔上，我望到了外祖母，臉形，神情，還有同樣郁結(jié)的一團團心事。

　　十五歲那年，外祖母被外祖父用借來的毛驢從崇禮驛馬圖馱到塞外，彼時她的弟弟尚未出生。外祖母姓焦，但沒有名字，在需要寫她的名字時，以焦氏作代。取名字是容易的，花草樹木、飛鳥游魚、赤橙黃綠青藍(lán)紫，隨便一樣隨便一種都可當(dāng)作名字，但她沒有。她的父母沒給她取，我想并不是輕賤她這個人，而是輕賤她的性別。女孩終歸是外人，有名無名沒那么緊要。外祖母也沒想著給自己取名，嫁了人，可以說，名字也有了。外祖父家里的，一個不用思考就可以命名的有歸屬意味的名字。在外祖父去往另一個世界后，外祖母的名字隨之消失，又成了焦氏。樹倒影消，她就是影子。外祖母從未覺得這有什么不對，從不為此委屈，她的心事與此無關(guān)。外祖母的心事可以裝數(shù)百籮筐，如果挑選，最大的一樁，貫穿人生，彌留之際仍然牽念的，毫無疑問是她的兒子，我的二舅。二舅沒能把她接至身邊，服侍她終老，她從未抱怨，偶爾和二舅住上幾天，已很知足。只要二舅過得好，我相信她什么都肯做的。當(dāng)然，她也做不了什么。

　　父親和二舅的聊天是問答式的，很像考試，父親問，二舅答。二舅不是那種主動傾吐的人，但只要父親問，他的話亦如水流開閘。二舅不為自己及舅母的身體擔(dān)心，不為遙遠(yuǎn)的世界他觸及不到的事皺眉，令他憂心的是他的兒女，特別是他的二兒子。

　　有多少農(nóng)民在時代的浪潮中離開村莊，前往城市，準(zhǔn)確數(shù)字我不是很清楚，我知道的是二舅的兩子一女亦在潮中。長子比我小幾歲，少年時代常在一起玩耍，成年后我再沒見過他。多年來他一直在呼和浩特市，是架子工，在建筑工地上算是技術(shù)工人，收入尚穩(wěn)定。女兒不遠(yuǎn)，就在太仆寺旗做雜工，收入一般，但以二舅的標(biāo)準(zhǔn)，比在村里種地強多了。他擔(dān)心的是能不能持久，零工，說辭就辭了。二舅叫趙貴，沒貴過，也沒富過，他甚至沒想過，對他掛念的子女，也沒指望大富大貴，想都不想，只求有碗飯吃，安穩(wěn)度日。期望值低得不能再低，怎奈人生難如意。

　　二表弟結(jié)婚時我已調(diào)至張家口市，沒有參加見證他的婚禮。而他婚后的情況不斷地傳入耳中，兩口子經(jīng)常吵鬧。據(jù)父親的說法，親事系媒人介紹，對女方家族的性格尤其女方的性格沒有深入了解就草草結(jié)婚，從開始就錯了。父親忽視了二舅的家境，在鄉(xiāng)村，像二表弟這樣雖不是好吃懶做，但無一技之長的農(nóng)民，能娶個媳婦，且能承受女方索要的彩禮，只有謝天謝地，哪敢從容挑選？萬一錯過，打了光棍呢？合適與否，先娶到家里再說，這是二舅的邏輯，也是許多像二舅這樣的農(nóng)民的邏輯。可畢竟不是外祖母的時代了，不能要求二表弟的妻子接受現(xiàn)實，她嫌怨二表弟沒本事也在情理之中。就是在外祖母時代，也不是每個女人都默默吞咽。

　　如托爾斯泰所言，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?；橐銎屏?，究由尋理，雙方大都有責(zé)。二表弟夫妻雖爭吵不斷，但一日日也過來了，孩子出生，算是為這艘飄搖的小船拴上了鏈樁。二舅抱上了孫子，愁眉也漸漸舒展。二表弟的妻子得過一場病，在北京做的手術(shù)，二表弟沒那么大的經(jīng)濟能力，多半是二舅出的。二舅沒有為此抱怨過。兒媳嫁過來，就是自家人，他不但舍得花，而且覺得這樣的付出會有好報，兒子的婚姻將更穩(wěn)固。

　　● 吃飽了的牛臥在草地上，風(fēng)緩緩地吹，寧靜在遙遠(yuǎn)處波動

　　如果二表弟夫妻始終在村里，生活或許仍如從前，吵鬧不斷，巢室穩(wěn)安。但潮流難逆，二表弟夫妻也進(jìn)城了。不是北京廣州那樣的大城市，他們?nèi)サ氖强h城。掙錢是一方面，另一方面是為了孩子上學(xué)。兩人租了房子，二表弟打零工，其妻子在賓館洗洗涮涮。

　　父親聽到這個消息，擔(dān)憂地說這個媳婦要飄了。飄在老家話是另一種發(fā)音，拱手送人的意思。我反駁父親，父親哼了一聲，說你等著吧。結(jié)果被父親言中。

　　二表弟或有預(yù)感吧，妻子提出離婚時，他并不吃驚。他遺傳了二舅承受的基因，任憑妻子怎樣都行，但決不答應(yīng)離婚。于是二表弟妻子到法院起訴。

　　離婚官司持續(xù)了一年左右，二表弟或以為拖延能解決問題，這當(dāng)然是一廂情愿。其間，他曾給我打過電話，詢問財產(chǎn)分割事宜。在縣城的數(shù)年間，他們買了兩間平房，這兩間房已列入縣城拆遷計劃。我建議他找律師，實在幫不了他。孩子的歸屬與財產(chǎn)分配最后是由法院調(diào)解的。

　　二表弟開始了另一種生活，并沒有天塌地陷。但二舅的心從此壓上了巨石，他的臉日日縮著，縮成了外祖母的模樣。

　　父親問二表弟前妻過得如何，我想這不該問的，會刺痛二舅。再說二舅怎么知情？沒料二舅竟然知道得清清楚楚。

　　二表弟前妻和那個男人已經(jīng)分手了，自認(rèn)識至在一起的數(shù)年間，二表弟前妻花了對方十萬塊錢。花在哪些方面，二舅沒細(xì)講，分手是男人提出的，雖如此，仍要二表弟前妻一分不少地歸還十萬塊錢。那是個不大好惹的男人，二表弟前妻留了心眼，找到派出所，當(dāng)著公安的面還清，并讓對方寫了收條，防止男人賴賬反復(fù)索要，那很有可能讓她成為套路貸般的冤大頭，陷入無休無止的恐慌和噩夢中。

　　她終究和二表弟一樣，草芥而已。這個世界遠(yuǎn)超她的想象，她是把握不住的。

　　我努力地瞅著二舅，試圖窺出些什么。二舅的語氣和神情并無變化，就像說一件與他不相干的事。她不再是趙家媳婦，可終究是他孫女的母親，而他又是心地善良的人，他沒有絲毫的幸災(zāi)樂禍，并不在我意料之外。但這到底是他的傷痛，怎么會看不出悲傷？

　　我當(dāng)然祈望二舅放得下，滿腹的清風(fēng)明月、閑云流水?？删奘瘷M亙，二舅又怎么可能放得下！難道日日承壓，他已石化了？我不知如何形容自己彼時的心境，既怕二舅痛又怕二舅不痛。

　　父親問二表弟與前妻是否有復(fù)婚的可能，二舅回答，不知道！然后低下頭，好一會兒才抬起來。我以為父親要給二舅出主意，找人說合什么的，但父親轉(zhuǎn)移了話題，或是二舅的低頭讓他把話咽回了吧。

　　鈴聲突然響起，二舅掏出手機，臉幾乎蹭到屏幕上。是在縣城打工的女兒打來的，明天就是中秋節(jié)了，她要回來，問二舅有沒有什么要買的東西。二舅說什么都有。二舅的臉上飛出喜色，聲音也高了許多。

　　除了必不可少的藥，他不會讓女兒破費的。他告訴女兒，我和父親來看他了，表妹讓他留我們住一晚。二舅看我，我說過會兒就走，二舅毫無保留地轉(zhuǎn)話給表妹。直來直去，沒有虛套，這是親人間說話的方式。

　　● 村莊的街道上難得見人，但每個拐角都寫著故事，它們在時間中消散，又在歲月里生長

　　4

　　告別時，我給二舅留錢，他說別留了，不像以前，二舅現(xiàn)在有錢！后兩個字，他加重語氣強調(diào)，透著豪氣。二舅能有多少錢呢，數(shù)著手指就可以算出來，即便和村里其他人家也沒法比的，但和他的過去相較，確實天翻地覆，至少由負(fù)轉(zhuǎn)正了。數(shù)年前，我看望二舅時留了三百塊錢，他給母親打電話，難掩激奮和驚喜，似乎那是一筆巨款。二舅的豪言令我欣慰，我撥開二舅的胳膊，笑了笑，放在炕上。

　　雨早就停了，云白而薄，像一層撕得極均勻的棉絮。進(jìn)村走村東的路，離開走村西，也是水泥路。路兩側(cè)的田里是已熟的向日葵，一部分被砍的葵盤重新插在桿上，在秋風(fēng)的吹拂下會慢慢干透，另一部分仍挺直著身子。以往，田地種的都是莜麥、小麥、胡麻、土豆、蘿卜，這是塞外的傳統(tǒng)作物?，F(xiàn)在幾乎看不到小麥了，除了莜麥、胡麻這些耐寒、生活于此的人吃慣了的、他處難以生長的莊稼，基本是外來作物的天下。二舅的村莊距公路不遠(yuǎn)，大世界的風(fēng)能輕易刮到這里。

　　● 長勢喜人的胡麻，秋天的腳步近了，它們有了孕婦的模樣。我從小吃胡麻油，至今依然，哪怕生活在南方

　　看到村后的樹林，我又想起外祖母。二舅是她的寶，是她的根，是她的歡樂，亦是她的憂傷。不夸張地說，她是為二舅而活著。笑意在她的皺紋里如金魚活蹦亂跳時，肯定是聽到二舅的莊稼豐收，甚或某些微不足道豆芽般細(xì)瘦的消息，也能讓她瞇縫雙眼。她如木頭一樣呆坐，那定然是聞知與二舅相關(guān)的訊息，甚至是她的胡思亂想。赤日炎炎，她認(rèn)為二舅正在勞作，口干舌燥，筋疲力盡；大雨傾盆，她認(rèn)為二舅正在趕路，渾身透濕，方向迷失。那時，在三個女兒家輪流居住的外祖母就是這樣活在想象中。

　　在這一點上，二舅與外祖母沒有任何區(qū)別，兒女們就是天，就是他頭頂?shù)奶?。手頭寬裕，養(yǎng)的豬可以在臘月殺掉了，當(dāng)然不是自己吃，他和二舅母只留很少一部分，大半的肉分給兒女。前膀肉后腿肉，肥與瘦，搭配得均均勻勻。還要用秤稱了，似乎是出售，斤兩有失即便沒人找麻煩，他自己也會心懷愧疚，寢食難安。二舅是否也活在想象中？多半是的。兒女們天南地北，只有節(jié)假日才有可能回到身邊。外祖母偶爾還能回到韓玉營小住幾天，而二舅只能守在村莊，漫長地等待，除了想象，還能做什么？電話是可以打，但我相信，二舅不會輕易碰的，在他的認(rèn)知中，電話費是奢侈的支出。

　　又想起母親，她何嘗不是如此呢。外祖母、母親、二舅，流淌著同樣的血液。有先天遺傳，也有大地上的風(fēng)熏就的緣故。一日日一年年，他們塑造成了一個模型。數(shù)不盡的村莊刮著同樣的風(fēng)。

　　這么想著，韓玉營已經(jīng)在身后了。

　　▼ 作者簡介▲

　　【胡學(xué)文，1967年9月生。畢業(yè)于河北師范學(xué)院，中國作家協(xié)會會員。著有長篇小說《有生》等五部，中篇小說集《從正午開始的黃昏》《命案高懸》等十六部。曾獲魯迅文學(xué)獎，《小說選刊》全國優(yōu)秀小說獎，《小說月報》第十二屆、十三屆、十四屆、十五屆、十六屆、十八屆百花獎，《十月》文學(xué)獎，《鐘山》文學(xué)獎，花城文學(xué)獎，《北京文學(xué)·中篇小說月報》獎，《中篇小說選刊》獎，《中國作家》首屆“鄂爾多斯”獎，青年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獎，孫犁文學(xué)獎，魯彥周文學(xué)獎等。